□李新賀
不論陽光普照的午后,還是晚霞萬丈的黃昏,只要得點空閑,我便沏一杯淡茶,窩在沙發(fā)里看董橋細數(shù)從前。
董橋老了,喜歡憶舊 ,連書的裝幀都透著古意。土黃色的封面和封底上除了白漆寫的“董橋從前”四個字,再無他物,看上去有一種繁華落盡看透世事的平靜。
一本《汪增琪散文集》包羅萬象,憶恩師,記趣事,品評文章,記錄文藝思潮,像大雜燴。而《從前》一共三十篇,篇篇憶人。純粹得像只會種玉米不會種花生芝麻大豆的農(nóng)民。 后來知道他也寫雜記 ,論讀書 ,發(fā)表時評, 不過在《從前》里,他偶然只種了一種莊稼而已。
他用講故事的方法憶人。張愛玲講故事的時候,喜歡讓人尋出家傳的霉綠斑駁的銅香爐,點上一爐沉香屑,聽 她講一個激動人心的愛情傳奇。別人這一爐沉香點完了,她的故事也該講完了。老先生也喜歡別人點一爐香來聽他講故事,但是他沒有明說。先生是個古舊的人,或許他更喜歡我們用紅泥小火爐煮一壺茶,尋出早年間的大蒲扇 ,或者能有明清或者更早時候名家作畫題字的一把折扇,一邊細細把玩,一邊聽他講從前。
他說從前。從前會有什么呢?小時候爺爺講故事,也一定說從前的,他說,從前有個財主……從前有個放牛娃 ……從前有座山……
從前有個蕭姨 ,嫁了一位華僑巨富,收藏了一書齋的名人字畫,標致的蕭姨愛若珍寶。蕭姨去世后,字畫被人賤價哄騙去。有一年鄰居上海倦游歸來,送董橋一柄桃花扇,寫著兩首詩,一首格外幽妙:“幾見芳菲露井東 ,閑情收入畫圖中。阿誰笑比香君血,崔戶重迷舊日紅。“后來聽說騙掉蕭姨那批古書畫的遠房親戚,竟是蕭 姨嫁到南洋前的青梅竹馬舊情人。他說,蕭姨泉下有知,情何以堪!那幾天,我常常想起蕭姨的粉藍旗袍和墨綠毛衣:“崔戶薄幸,初戀那片舊日紅,竟跟蕭蕭墓草一樣寂寞了。”
從前,有一位南京的交際花,夜夜笙歌 結交闊人,卻也搭救地下黨。差不多是民國時候的葛嫩、董白、寇湄、 李香了。大陸異幟之后,交際花移居香港,住在硯香樓,同文人品評文字,買賣書畫,一代名媛因而少了脂粉氣, 有了墨香。
從前,年輕的董橋和一位前輩一起,像荷鋤歸來的老農(nóng)聚在一起討論南山的一場雨一樣討論詩詞,交流如何寫出好文章。
從前有位云姑,從前有個碧亞,從前有位煒師傅,從前有位老先生……
先生文筆一流,講故事的本領也一流。一個普通的故事在他的生花妙筆下,曲折委婉,引人入勝。這是他相當看重的,他說不論中文不論英文,文詞清淡可讀最是關鍵。然后是說故事的本領。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脈。他是這樣說 的,也是這樣做的。他倔強地堅持著自己認定的東西。
正因為他的堅持,很多人喜歡他。柳蘇寫過一篇文章,陳子善編過一本文集,題目都叫《你一定要讀董橋》,因而大陸曾掀起一股董橋熱。當然也有唱反調(diào)的,大才子馮唐就說《你一定要少讀董橋》。真是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。 不管怎么樣,我是喜歡的,我喜歡他筆下洋洋灑灑的英倫風和淡淡的古意。
董橋有一次在拍賣會上買到乾隆年間大學問家伊秉綬的一柄扇子,畫歲寒梅竹,寫詠梅舊句:“生性禁寒又占春, 小橋流水悟前因。一枝乍放雪初霽,不負明月有幾人。”他說瑣屑的這樣一本《從前》,興許不致過分辜負那一抹舊時月色了。
老先生筆底綢繆蘊籍,不厚的一本《從前》講訴的是人情冷暖、世事滄桑,如初春時綻放的梅花一樣,幽香襲人 ,果然沒有辜負那一抹舊時月色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