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人物簡介】

王立冬父子 王立冬，42歲，河南駐馬店正陽縣袁寨鄉(xiāng)大郝村農(nóng)民，右腳有殘疾，家境貧困。2011年夏，他帶兒子王欣銳（化名）去鄭州街頭乞討，7歲的小欣銳沿街跪地、代父乞討的事被網(wǎng)友拍成視頻發(fā)到網(wǎng)上，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(guān)注，父子獲得數(shù)萬元捐助。今年8月初，一條“男孩鄭州乞討救父，父親卷走善款將其拋棄”的新聞，讓王立冬父子再成輿論焦點，又一段視頻曝光，那個曾蝸居在屋棚里、體弱多病靠孩子要飯養(yǎng)活的“可憐父親”，成了網(wǎng)友口中的“禽獸不如”。

鄭州火車站附近的郵政儲蓄大廳里，當(dāng)23頁的賬目清單從窗口遞出來時，王立冬坐在椅子上不時捂著胸口。

他哆嗦著從褲兜里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，往掌心抖上幾顆，抿進嘴里。

此前，看到有記者拍照，他已經(jīng)掏出小瓶，吃過一次了。

他說，這兩天心臟總疼。

王立冬被卷進了輿論的漩渦，落下了“卷款離家、拋家棄子”的惡名。

賬目清單里的那些錢，是2011年兒子隨著他沿街跪地乞討，引發(fā)關(guān)注，社會各界捐來的。

他承認(rèn)，獲得捐款后，他離家出走，捐款賬戶的錢沒有給兒子花。

“再多的錢也救不了王欣銳?！彼藓薜卣f，是自己的父母把孫子教壞了。

他的兒子王欣銳只有11歲。

“隨他的便?！蓖跣冷J不在乎父親對自己的評價。他后悔了，四年前不該代父乞討，沿街跪地討飯成了他自己眼中“成長的污點”。

4年，獲得的幾萬元捐款花沒了，父子之情也沒了。

“我父母都是黑社會”

兩米寬的水泥路上，電動三輪車開得飛快，從村東頭開到眼前才看清，駕車的是一位少年。

11歲的王欣銳，只比三輪車扶手高出兩頭。他熟練地把車停在院里，車前是三間昏暗的瓦房。

半個月前，在這間瓦房里，王欣銳面對老孔的攝像機說“我父母都是黑社會”。

這和4年前鏡頭里的王欣銳大相徑庭。

老孔是一名網(wǎng)絡(luò)拍客。4年前的一天，在鄭州火車站，他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和一個老人跪地乞討：“以為是被拐兒童，問倆人啥關(guān)系，才知道是同行?！?/p>

老孔一路跟拍這個叫欣銳的小孩，找到了他臥病在床的父親。

在老孔眼里，那時的小欣銳很懂事：父親行動不便，他就獨自出門，代父乞討。用討來的錢給爸爸買藥、買飯，賣盒飯的阿姨說“不要錢了”，小孩子執(zhí)意要給。

那時，小欣銳說他害怕吃肉，“如果吃肉長胖了，就沒人給錢了，爸爸就沒法治病。”

“六·一”前一天，老孔把視頻發(fā)上網(wǎng)，畫面里舔著冰淇淋、不知道兒童節(jié)是啥的欣銳打動了很多人，始發(fā)網(wǎng)站上，視頻被點閱5萬多次，媒體爭相報道，各界捐款如潮。

4年后，當(dāng)初那個一心給爸爸治病的孩子已經(jīng)不那么說了?！皩Σ黄?，我要再說一次，他不是我爸。”一旦有人提及他父親王立冬，他會嚴(yán)肅地打斷。

“如果現(xiàn)在我有什么不幸，都是他造成的?！?1歲的孩子充滿怨憤。

王欣銳說，4年前收到捐款之后，“他拿著錢，一分沒留，跑了?！?有一次，他對前來看望他的好心阿姨說，“爸爸拿走了20多萬。”

這些話被人錄像、發(fā)到網(wǎng)絡(luò)，“王立冬卷款20萬、拋家棄子”的消息在網(wǎng)上炸開了鍋，網(wǎng)友罵王立冬“沒人性、禽獸不如?！?/p>

“收了多少善款？”“保密！”

在大郝村，王欣銳家的灰磚院子夾在兩棟二層小樓之間。堂屋里的老式木柜落滿了灰，幾張舊獎狀糊在兩面墻上，四輪農(nóng)機占了屋里一半的面積。

與舊屋格格不入的是嶄新的家電，墻角擺著沒拆箱的洗衣機。木板床的對面，是臺34英寸的液晶電視，一臺大白冰柜讓空間更顯局促。

“都是來看我們的好心人送的。”王欣銳的爺爺王勝聽說。

王勝聽有三女一兒，三個閨女都出嫁了。在村里人眼里，養(yǎng)兒防老，王勝聽也覺得，王立冬應(yīng)該管他。

可他指望不上這個兒子。

“欣銳剛出生三個月，王立冬就出去打工，一走就是7年，沒一點音訊，不管俺爹媽，媳婦在那時和他離的婚。”王欣銳的大姑王小鳳說。

王小鳳回憶，2011年春節(jié)前后，王立冬回來了?！按蠖齑┲√柗^上少了塊骨頭，腿也瘸了，說是車撞的?！?/p>

在家養(yǎng)病幾個月后，王立冬帶著7年沒見的兒子，去鄭州街頭要起了飯。

“靠要飯出了名兒。”一位村民記得，沒多久倆人就回村了，領(lǐng)回來很多汽車，大車小車排著隊往王家去，給錢的，送物的，采訪的……

網(wǎng)友“山牛夫”第一個把王立冬的手機號和個人賬號發(fā)上了網(wǎng)。山牛夫說，他被王欣銳代父行乞的故事感動。

除了善款，王欣銳也被離家不遠(yuǎn)的寒凍鎮(zhèn)金太陽實驗小學(xué)接收，學(xué)校承諾，免去小欣銳上學(xué)的所有費用。

當(dāng)?shù)卣o一家四口辦了低保，B類，每人每月70元，按季度發(fā)放。

村里人好奇，王家一共收到了多少善款。

有村民問王立冬得了多少善款，他不說；有媒體采訪，記者問他善款的數(shù)目，他搖著腦袋，“保密”。

河南多家曾報道此事的媒體記者，都沒有王立冬的獲捐數(shù)據(jù)。只有《人民網(wǎng)》在2011年10月19日的報道中提及，“幾個月來，他（王立冬）共收到1萬多元捐款?！?/p>

聽著從王欣銳嘴里說出的“20多萬”，村里人想，這回王家的日子好過了。

沒想到，“王立冬跑了，帶著那筆巨款?！?/p>

賬戶里的八萬三千塊

離家之后，王立冬再也沒出現(xiàn)在媒體和公眾的視野里。

并非消失得無影無蹤，有人曾在鄭州街頭看見，王立冬和一個女子擺攤賣充電器。

8月9日，在正陽貼吧，有人上傳了署名王立冬的手寫聲明。聲明中，王立冬痛斥父母和兩個姐姐拆散了他的幸福家庭，“他們趁我外出打工，把我老婆打得滿身是傷……出車禍后，老婆和我離了婚?！?/p>

8月15日，一直在輿論風(fēng)暴中隱身的王立冬答應(yīng)與新京報記者見面，“一吐冤屈?！?/p>

“都是錢鬧的。”王立冬上來就說，帖子是他央求網(wǎng)吧網(wǎng)管幫忙發(fā)的。

按照他的說法，車禍致殘之后，父母逼著他上街乞討，腿腳不靈便，為了有人照應(yīng)，他才帶兒子一起去。

對于獲捐的善款，王立冬開始連說“沒多少錢”，后來說“只有3萬，我都用來吃藥、看病了?！?/p>

他提供了那個受捐的賬號，也承認(rèn)“賬戶里的錢沒給過孩子?！?/p>

“我掙的錢都給了他們，國家的救濟款和人人的捐款都是我父母拿著，再加上包地款、地畝和養(yǎng)老金，這么多錢他們花得完嗎？”王立冬解釋。

為了證明賬上沒有兒子說的“20多萬”，他愿意讓人查賬。

在郵政儲蓄大廳里，隨著賬目清單從窗口遞出得越來越多，王立冬開始輕輕地碰記者的腳，悄聲說“別打了”。

賬戶余額：387.54元。

從2011年7月25日到2015年8月15日，668條記錄中，有380多條轉(zhuǎn)賬、轉(zhuǎn)存等入賬記錄，這些轉(zhuǎn)入記錄來自河南、杭州、南京、上海、北京等地，共計83000余元。其中最大一筆轉(zhuǎn)入是5000元。

4年間，此賬號一共被取款140多次，最多時一天取款6000元。

8萬多元的總額與他先前所說“3萬元”對不上時，王立冬解釋，“這些錢里也有我自己存的?！?/p>

而他的賬戶明細(xì)中，并沒有存款記錄。

王立冬說，父母對他刻薄?！拔一?000元給我爹買助聽器，他說這連5塊錢也不值。父母永遠(yuǎn)對我不滿意?！?/p>

這也是直接導(dǎo)致他離家出走的原因。

對于棄欣銳于不顧，王立冬歸咎于“在爹娘的專政下，我哪還有教育孩子的權(quán)利？”他覺得欣銳“被爺爺奶奶教得滿口謊話”、“一點點變壞”。

再上乞討之路

王欣銳也在網(wǎng)上讀到了父親的“手寫聲明”。

他用指頭捋著這些字一行行讀，讀到父親“得了嚴(yán)重的心臟病，發(fā)作起來，疼痛難忍”時，他嘴里蹦出倆字：“活該”。

他不愿提起和父親要飯時的相依為命，“我后悔和我爸去要飯，耽誤了我的學(xué)業(yè)，還耽誤了我的人生?！?/p>

當(dāng)這些話從一個11歲的孩子嘴里說出來時，老孔發(fā)現(xiàn)，那個當(dāng)年跪地乞討、給爸爸買飯的王欣銳過快地長大了。

王欣銳自己也說，長大了，什么都要靠自己?！澳菚r候我的自由權(quán)都在他手上，他是我爸爸也沒權(quán)力控制我。”

父親走后，家里又剩下祖孫三人。爺爺王勝聽82歲了，耳朵背，別人問話，欣銳得趴在他耳邊喊。80歲的奶奶史紅英右眼失明，做飯時靠孫子生火。

家里的12畝地包給了別人，一年4000多元，吃低保，靠社會捐助。

王欣銳在村里沒有多少小伙伴，多位村民說，同齡的孩子都躲著他，很多大人也不敢招惹他。

王欣銳的大媽李順花（化名）曾看見他帶著爺爺奶奶，打車從正陽縣回村，一趟六七十塊錢，剛進門，又要出去，“說去鎮(zhèn)上買蚊香?！?/p>

李順花納悶兒，去縣城看病咋不順道兒買個蚊香？再說，村里就有賣蚊香的。

“欣銳，那么多人給你錢，你得把錢用在實處?！崩铐樆ㄌ嵝?。

“你管我呢，我又沒花你錢?！币痪湓捯盟贈]出聲。

去年兒童節(jié)后，人們發(fā)現(xiàn)，祖孫三人鎖門走了，好久沒回來。

中天晚報的記者尹媛媛聯(lián)系了王欣銳讀書的金太陽實驗小學(xué)，校長孫東升告訴她，欣銳和爺爺奶奶帶著被褥不知去向。

直到10月，信陽救助站把祖孫三人送回家。據(jù)駐馬店的媒體報道，信陽市民發(fā)現(xiàn)三人時，他們正在火車站附近流浪、乞討。

對于這段經(jīng)歷，王欣銳不愿承認(rèn)，“我們?nèi)ム嵵萘?，有個叔叔花錢讓爺爺住養(yǎng)老院?！?/p>

獨自一人時，王欣銳更愿意在小院里擺弄他的遙控飛機?！按謇锶硕记撇黄鹞遥靶ξ乙^飯?！?/p>

王欣銳的三奶奶努嘴搖頭，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，這娃缺教育?！?/p>

她見過欣銳和村里孩子起爭執(zhí)，本是常見的小孩拌嘴，“可欣銳一回家，他爺爺奶奶堵人家門上撅（注：罵），長久下來，誰和他玩？”

兩種不一樣的堅持

“捐款有了，小孩學(xué)費全免了，低保給上了，去年又修了房子?！痹诖蠛麓妩h支部書記劉峰眼中，社會各界的幫助，本該讓這個家的日子變好，可現(xiàn)在，舊貧未解，又添新怨。

“畢竟是給個人的捐款，我們也沒法監(jiān)管?！眲⒎逭f。

與網(wǎng)友對王立冬“拋家棄子”的憤怒不同，曾經(jīng)捐過錢的愛心人士對此既無奈，又無悔。

2013年1月，網(wǎng)友“黑膠碟思博”和朋友給王立冬賬戶里打款1500元?！埃ㄊ芫枵撸┠缅X做什么，怎么花，我們也控制不了。給他爸錢，讓他能填飽肚子，也是做善事?！?/p>

事實上，這四年，社會愛心人士對王立冬一家的捐助從未停止過。

現(xiàn)在，他們也有了變化。

當(dāng)年把王立冬個人賬號發(fā)到網(wǎng)上的網(wǎng)友“山牛夫”，已經(jīng)刪除了博客上公布的銀行賬號；聯(lián)合朋友捐款8000多元的律師陳寧，也在微博中更新了信息，“如果捐款是沖著孩子，我建議大家先不要捐，畢竟不清楚目前賬戶的情況?！?/p>

善款未得善終，讓陳寧有點沮喪，“我們沒有很完善的慈善法律制度，很多慈善機構(gòu)令人喪失信心，民間直接捐助又很難追蹤和監(jiān)督?！?/p>

李正明（化名）也在改變著幫助的方式。這位駐馬店平輿縣婦幼保健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，打算協(xié)調(diào)院方，希望能醫(yī)治王勝聽的前列腺炎和史紅英的骨質(zhì)增生。

他更在意欣銳的心理健康，看望孩子時，盡量不提王立冬，他給欣銳買了部手機，“希望你在遇到困難和困惑時給我打電話?！?/p>

在他看來，過多的金錢捐助并不是最好的救助，“可能會滋生孩子的攀比心理，也怕他有‘人們給我捐錢我可以不努力’的想法?！?/p>

對于父親的離開，王欣銳把頭一扭，低聲說，“隨他的便。他不在了，還有很多叔叔阿姨幫我?！?/p>

因為乞討成了名人，欣銳先后去過鄭州、廣州，他向往大城市，喜歡那里的生活。“我要考大學(xué)，當(dāng)刑警?！彼f出了志向，雖然還沒讀到小學(xué)5年級的他時常因為要帶爺爺奶奶看病而缺課。

談到未來，王立冬想了想：“我還是準(zhǔn)備去乞討?！?/p>

他想去拉薩，“那里信佛的人多，更有善心，出手也更大方。”

新京報記者 劉珍妮 實習(xí)生 沈威 河南駐馬店、鄭州報道